12th

绥城钉子户

飓风过境(上)

人都是在一场场生命的飓风中成长起来的。

写一些失败和痛苦。


“中央气象台发布蓝色台风预警,今年第6号台风预计将于夜间登陆,最大风力12级,最低气压975百帕。受台风影响,我市将迎来强风雨天气,请广大市民......”


“啧......”徐无双第四次撕掉写错字的报告,团了团往垃圾桶里扔,没中。


他望向宿舍窗外,天际被一种妖冶诡谲的紫红色坠得往下沉,夏末傍晚的空气都凝成固体,被柏油路蒸得滚烫,整个城市仿佛被抽成真空,闷得人心烦意乱。


“台风啥时候来啊,这天儿也太闷了。”王大雨脖子上挎着毛巾推门进来,勉强在室内扬起一缕薄荷味的清凉水汽“食堂今天提前下班,外卖也停了,咱俩只能泡面了徐队。你要什么口味儿的?”


“辣的。”徐无双展开张新的文件纸,准备吃饭前再努力一下。


“只剩不辣的了”王大雨拖出零食箱“我给你念啊,有红烧牛肉的,香菇炖鸡的,大骨汤的,又一个红烧的......”


第五张报废的纸团成功砸在了他后脑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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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雨出门前把徐无双那本还空白着的报告本捞到手里:“您还是交给我写吧,今晚这种天气,估计不会有什么情况。”


“诶,不知道夜班最忌讳这种话?”徐无双敲了三下桌角。


王大雨对老/党/员还搞这一套哭笑不得,嘴里答应着好好好被推出门去。徐无双照例叮嘱他有处理不了的警情就打电话。


“徐队——”走廊尽头拐角处王大雨的脑袋突然又冒了出来“等我下班,一起去吃火锅吧。”


“好啊”徐无双点点手腕“就拿你迟到扣的钱吃。”


看着王大雨飞也似地跑走了,走廊里声控灯熄下去,徐无双望向天边涌动的云层,警队大多数人都回家了,安静得不同往日。


很久以后,当他们再回忆起这一天,或许会想到『暴风雨前的宁静』原来不仅仅是个比喻。



/

云图上巨大的热带气旋几乎吞没绥城所在的岛屿,嚣张而缓慢地向南移动。一天一夜过去了,依旧暴雨如注。


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四处都是倒伏的树木和断裂的广告牌。雨幕里,黑色帕拉丁打着远光灯刹在新安分局大院,在没过半个轮胎的积水里甩出泥浪。


徐无双和罗旭东跳下来,他们都穿着雨衣但没戴帽子,因为意义实在不大,雨水几乎是在往人身上灌,黑色的雨衣一下车就被狂风撕扯得不成型。


两人推开办公室的门,一屋子人都站了起来,大大小小几个局领导和报案人身上也只比他俩干燥一点,白炽灯和雷电映得在场每个人都面色发青。


“怎么样!发现什么线索没有?”袁世清一步上前把徐无双和报案人隔开。


大家都知道这是明知故问,这样的天气状况,保留不下任何线索,市区电路全断,也没有监控视屏。


徐无双沉默着摇摇头。


办公室只寂静了一秒,就被女人尖利的哭喊炸成一锅粥。


“您先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孩子我们一定会尽力找的,一通电话也不能判定就是绑架!”袁世清不着痕迹地把徐无双和罗旭东往后推了一把,转身去扶哭倒在地上的女人。


“袁局长!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要等对方打电话告诉我们撕票了才能判定是绑架!”戴着金丝眼镜头发凌乱的中年男子毫不客气地扯住袁世清的领子“还有,我们希望知道,当天晚上是你们哪位负责值班!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出警!谁来负这个责任!”


“李先生您听我说,但当时的天气状况根本不……”


“我不管!孩子要是出了事,我叫你们都脱了这身官皮!”


眼看就要打起来,一屋子人七手八脚开始拉架,乱得不行,徐无双被吵的头疼退了出去,他站在大厅里低着头理线索,反复听手机里那段语焉不详的绑匪来电,身上的水顺着裤腿流下来,在瓷砖上逐渐积成一小滩。


水面上映出另一个穿着雨衣的人影,紧接着更多更急的雨水汇聚进来,在他的脚边迅速扩大。


徐无双抬起头,对上王大雨苍白的面孔和颤抖的嘴唇。


“师父我……”王大雨站在他面前,极度的不安比雨水更急切地从他身上扑涌出来,一秒也停不下。


“你们他妈的草菅人命!草菅人命!”


炸响的惊雷也没能阻止这句话清晰地从办公室里刺出来,直击王大雨门面,他痛苦地看向那个听起来无比混乱的房间,拳头攥紧又松开。 


“我去跟他们解释……”


徐无双拦住王大雨,不由分说地将他向外领。


“案子要紧,先别想别的”他抬手抹去王大雨脸上纵横交错的雨水,又给人扣上帽子理了理。


“跟我走。”


王大雨被徐无双扣着手腕,再次跨进了滂然雨幕之中。



/

师父,我是不是又犯错了?


徐无双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王大雨问这句话了。这几年在看王大雨接受表彰的时候、看他每一次主持案情分析的时候、看他在任务中一击毙命干脆利落的时候,看他被别的单位邀请去讲课的时候,徐无双都会觉得当年那个冒着傻气孤身勇闯犯罪窝点的小孩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好像就那么顺理成章地,世界上多了一个优秀的刑警,他身边有了一个最好的搭档。


飓风过境的那个夜晚,王大雨接到一通报警电话,夫妇二人说六点去接儿子,却发现因为台风天,学校其实中午就放了学,正着急着,有人打电话来声称孩子在他手上,要赎金,6000块钱。


一方面出于天气原因;另一方面,现在哪有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就要6000块钱的?暂时无法出警,王大雨按流程上报并且备案,初步判定恶作剧的可能性比较大,告诉报案人等条件允许会第一时间出发,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


可是一天一夜过去了,三天四天过去了,绑匪彻底销声匿迹,孩子依然下落不明,孩子母亲哭得在医院几进几出。


失踪超过四十八小时,生还的希望直线下降,况且还只有七岁。


全城几个区展开了联合搜寻,最初的慌乱过后,王大雨冷静下来,进入了工作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不眠不休。


徐无双拉开车门,把一个汉堡塞到他眼前:“吃饭,吃完再干。”


过负荷的运转和压力让王大雨这会儿有点茫然,他搭着方向盘半天没接。


徐无双看不下去,把他揪出来推到副驾驶上,撕好包装纸给他递过去。


“再这样早晚让池一菲给你插个管子,从管子里给你喂饭”徐无双故意恶狠狠地给可乐扎上吸管“你们把这个叫什么?快乐水?喝,喝完看能不能好点。”


王大雨勉强笑出了声,没办法,他的师父就是这样,永远可靠,永远凶巴巴。


“吃完你回去睡一觉,下午我和小东去。”


“不用”王大雨食不知味地咀嚼着“睡不踏实的。”



/

两个星期后,当徐无双看到王大雨从礁石后面抱着那个小小的裹尸袋走出来时,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这个疲惫的年轻人身上碎裂剥脱开来,又轻易吹散在并不强烈的海风中。


徐无双迎上去,想替他接过那个裹尸袋,但王大雨径直略过了他,轻而稳地一步步向远处的法医队走去,怀里抱着那个或早或晚来到的既定事实、抱着正在凌迟他的刑具。警戒线外的堤岸上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嗡嗡作响的议论像密密麻麻的蝇群笼下来,已经跟了他们好几天的记者架着长枪短炮,黑色的镜头一下子全都瞄向王大雨,激烈的白光如同枪焰爆闪在他身上。


他在流血。徐无双想。他真的在流血。


徐无双甚至希望迎面而来的那些是真实的子弹,这样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挡在王大雨身前,替他接下这些伤害。


王大雨拿着对讲机在现场来来回回穿梭着,忙到徐无双根本插不到空跟他说句话,他想好了,一会儿不管用什么方法,先把人绑回宿舍好好睡一觉,吃一顿热乎饭。


现场几个勘察组陆陆续续撤了,徐无双走到王大雨面前。


“大雨,听我说,你现在......”

“我先回去睡一觉。”

“啊?”徐无双连绑人的招式都想好了,没用上。


“困了,师父。”王大雨想抬手挠挠头发,却发现沾着黄绿色黏液的手套还没摘掉,尴尬地放了下去“好几天没睡好了。”


他平静的像刚完成一次普通的外勤,徐无双有点意外,他想象过王大雨的悲伤焦虑、甚至是大哭,唯独没有想象到这种情形。


“用不用陪你....”

“我没事,就是困,真的困”王大雨像终于了了件事似地笑笑“别担心我。哦,家属认尸的事......”


“我会安排,你跟他们快回去吧,这儿我收尾。”徐无双拍了拍他肩膀,送他晃晃悠悠上了技术队的车“晚上给你带饭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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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报告出了吗?”


徐无双拉开法医室的门,抬腿勾来张凳子坐在池一菲对面。


“这不正加班加点呢吗。”池一菲在电脑上敲字顾不上看他“半白骨化了,不好查。”


徐无双站起来去看她电脑屏幕:“死因呢?”


“没办法确定,只能判断那块礁石缝隙就是第一现场,不属于抛尸,被绑在那里冻死或者溺死都有可能。”夜已经深了,他们说话声音都很轻“只能说,确实死于绑架。家属只看了一眼就崩溃了,凭那个书包认出来的。”


徐无双叹了口气,用力掐着眉心。


“大雨怎么样?”


“挺平静的,刚我回宿舍看了一眼,还在睡。”他从笔筒里抽了支骨头形状的圆珠笔来回按着“一菲,我是不是特别不会安慰人?”


“......”池一菲停下来,抱着手臂看他“徐大队长开口不把人气死已经是很大进步了。”


徐无双无奈,评价道彼此彼此。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键盘敲击声和解剖台通风扇的声音在响,这么多年,身边能像这样安静呆着一起而不觉尴尬的朋友,也就这一个。


“大雨可能会有麻烦,那家人有点势力”徐无双把手机上铺天盖地的新闻照片给池一菲看“现在也没办法证明孩子不是死于我们耽误时间,估计督/察组明天就到了。”


他想说的还有很多,比如他不认为王大雨在整件事情中有失职之处;比如他时刻在担心最后的处理结果;比如从警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动了瞒报证据的歪心思,虽然瞬间就被自己骂了回来。


又比如,他教会王大雨追踪线索、教会他防身与进攻、教会他如何在最绝望的困境坚持下去,唯独忘了教他,怎样面对死亡和失败。


卧薪尝胆绝地反击永远是被歌颂的辉煌童话,但没有人会刻意说出辉煌之下还存在着许许多多的无能为力,和事与愿违。


连徐无双自己,也是从血泊里、被害人家属的眼泪里、甚至是前辈和同僚的尸骨里苦苦自渡的,只是过程太漫长了,漫长到他曾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们不是神,却用肉体凡胎背负着人们对神明的期待。


思绪纷乱,徐无双把脸埋进手里用力搓着。


“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有新的发现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们”池一菲打印好报告递给他“恶战还在后面呢,但我相信大雨,也相信你。”


他们之间很少说谢谢,徐无双接过来翻了两下,同以往许多次那样,和池一菲碰了碰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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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悲伤无助到极点的时候就会变得愤怒、继而是找一个迁怒对象来发泄命运的不公。


事情一直在向他们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孩子父母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房地产商,动用了关系把这事炒的沸沸扬扬,王大雨成了众矢之的,社会上甚至开始有流言说他是黑警,故意放跑了绑匪。直到督/察组介入,暂时停了王大雨的职,几个局领导出于惜材,轮番向上面担保,这才没有直接把他开除。



/

罗旭东脸上挂着三道血口子从接待室出来,告诉徐无双自己真的还不想因公殉职,下次咱换邢队上吧。


“我当片儿警那么多年,都没见过比这更不讲理的。天天来闹,不用上班的吗?跟人是我们大雨杀的一样。”


齐苒把创可贴使劲儿摁在他脸上,让他少说两句。


徐无双办公室地上堆着一摞一摞的案卷,帮王大雨脱罪的最好方式就是抓到绑匪,他开始排查五年来所有的失踪绑架案,寻找相似的小金额绑架案。全市的查完就查全省,全省的也找不见那就查全国。


他不信凶手会凭空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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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雨一直住在宿舍里,督/察组不允许他离开绥城。


开始几天徐无双中午都要回趟宿舍,晚上也不在办公室加班,要么把案卷搬回宿舍看,要么开车带王大雨出去兜风,刻意避开了海滩和礁石,他对绥城的纹理那么熟悉,领着王大雨把大大小小的夜市转了个遍。


王大雨的平静从事发当天保持到了现在,很奇怪,徐无双说不好那给他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配合所有调查,不过度关注社会新闻,甚至能冷静地回绝无良记者的骚扰电话,反倒是徐无双抢过手机问对方想不想来局里喝杯茶。


他们开车行驶在高架桥上,王大雨降下窗户抚摸流淌的夜风和霓虹,他抱着杯刚在夜市买的奶茶,给徐无双尝了一口被评价像八宝粥。他跟徐无双说这段时间好像过回了大学生活,白天看看书,晚上逛逛街,挺好。


“以后过这种不上夜班的日子,也挺好的。”


徐无双猛地回头看他。


“我家里知道这件事了,以前的同学也来问”王大雨看着窗外,没什么表情“爸妈想让我回家。”


“我还没考虑好,你不用担心我,没什么的,真的。”


徐无双下了高架把车刹在路边的树影里,他没有说话,却觉得无名火起。


“让你回家,什么理由。”

“我妈说我太善良了,不适合干这行,她怕我受不了。”

“你妈说?”

“对,我妈说。”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次对话,王大雨笑了笑。


徐无双头一回听说,善良竟也成了错处和软弱,警察竟不应该过于善良。


是啊,错就错在他会把所有的伤害都扛到自己身上去,也不管受不受得了。


徐无双感觉动脉血都在往头上顶,但他不能对王大雨发作,真的,整件事情发酵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怪罪谁,好像所有人都有苦衷,所有人又都在枉徒劳。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句再考虑考虑吧。



/

虽然王大雨动作很快,但徐无双进门的时候还是看见床上一闪而过的亮光。


他不是第一次发现了。


王大雨早上七八点就被督/查组叫走盘问了一天,这次的主要内容是社会影响,老生常谈又酸腐不堪,王大雨全程很恭顺地听着,这种恭顺的神态一直延续到晚上回到宿舍还挂在脸上,摘不下来了似的,可能是一天没喝水又说了太多遍“我明白”,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徐无双心里发疼,早早赶他上床睡觉。


现在是凌晨三点,徐无双从天台上吹得浑身冰凉才下来,发现失眠的不止自己。


徐无双很轻地走到装睡的人床旁,一手抵住人肩膀另一手伸进被子去掏手机,屏幕还是烫的,不用解锁徐无双也知道那上面的乱七八糟的新闻有多刺眼多能胡说。


社会影响,去他妈的社会影响。


他把王大雨的手机关了机,和自己的摞在一起倒扣在桌子上。徐无双爬上床,从背后抱住王大雨。


小床狭窄,这样躺着实在局促,徐无双半个后背悬在外面,王大雨动了动想转过来,徐无双不许。


“睡觉。”他闭着眼睛,安抚似地一下下轻拍着王大雨的手臂,王大雨感受到身后人均匀的呼吸,和他们紧挨在一起,逐渐趋同的体温。


多少天来麻木的浑浑噩噩,王大雨在这一刻,终于回落人间。


数不清的疼痛、不甘和委屈从身体的每一处角落爆发出来,无声无息地将他吞没其中。


淋漓的热泪落在徐无双手背上,烫的他心里一惊,他拉着人坐起来,王大雨还是那么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只是他的泪水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却一刻不停地涌出眼眶,好像再也不会停下来。



“徐无双...我快要死了徐无双....我为什么没有去呢,哪怕那天夜里我出车祸死了呢......”


“胡扯什么!”


即使是情绪上说出来的话,也真实地刺痛和激怒了徐无双,他一把扯住王大雨的领子拉到近前,黑亮瞳仁里映出的尽是泪水反射出的微光。


只几秒钟,他卸了劲儿,把人揽到自己肩头,连同那些眼泪和浓重的悲伤。


王大雨失声痛哭。



/

我们分开吧,徐无双。


那天黎明时浅薄的天光中,王大雨这样对徐无双说到。


他刚刚镇定下来,靠在凌乱的被褥上,清醒而虚弱,像一棵刚从狂风暴雨摧折下缓过来的树,也像一张大哭时被泪水浸透的纸巾。


我不适合在这里,也不配在你身边。

我们分开吧。他说。


调查结果很快下来,没有叛王大雨渎职罪,但因为造成的恶劣影响,决定将他调离刑侦一线岗位,他主动申请去了另一座城市。


走的那天徐无双在上班,没去机场送,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他们不再去想到底是谁的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最可怕的问题就是没有问题,连寻找答案的机会都省去了,再追究就可笑了。


就像自己当年离开津海一样,如果这个地方只会给王大雨带来日复一日的痛苦,徐无双又怎能硬让他留下来呢?


徐无双坐在会议室里,记录写了个乱七八糟,窗外有飞机掠过的轰鸣声,他抬头看,清秋高远而晴朗的天空中只余下一线云烟,很快消散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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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be的到这里就好,喜欢he的……我努力写一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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